作者手迹
我的家人,童年的病
一我不记得妈妈说过全家是哪一年去的天津,就知道到了天津以后妈妈才怀上了我,快到分娩时因店里人多杂乱,外祖父就在天津河东区穆庄子给妈妈暂租一间房,年阴历七月初二我就在这里出生了,取名叫玉珍,上学后学名叫惠华,是二哥给取的。民国时代的天津(网络图片)
我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抱来的),四哥比我大六岁,我和四哥之间有两个姐姐,但都死了,所以我这个女孩儿很受全家的宠爱,听妈妈说,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只要爸爸一回家,就把我抱起来放在腿上,叫我的名字,我就知道答应一声,爸爸特别高兴,就连着叫我,我就一声声答应着,逗得爸妈咯咯地笑。有一次,大哥到穆庄子看我们,对我说:“跟我回店房去,给你买肉包子吃。”大哥又说:“可是要等明天再回来,行吗?”我马上摇摇头,大哥说:“你又想吃肉包子又想妈妈,那不行。”最后我还是决定吃肉包子。我姐在家排行老大,大排行老五(是和两个大伯的女孩子们排行),妈妈给她取名叫大五,所以我们都叫她大五姐。别看大五姐是抱人家的,可是比亲生的还疼爱,大五姐下边的四个弟弟,不论有什么大小事,都得听大五姐的。所以大五姐被爸妈娇惯得脾气大,甚至有些事爸妈都得听她的。可大五姐非常懂得节省,会过日子。听妈说,有一次做晚饭时,大五姐非得用带皮糠的玉米面(喂鸡吃的)做糊饼,妈妈说那面有皮糠糊不成个儿,可她非坚持要做,妈妈只好依她。等她做好糊饼用铲子一铲都碎了。就这样妈妈也不敢说什么,等爸爸从田里干活回来吃饭时,看见那碎糊饼,问是谁做的,妈妈说是大五做的,爸爸虽然脾气不好,可一听是闺女做的,也不敢说什么,还赶紧哄着说了一句:“我闺女做的到口酥真好吃。”大五姐长大了,不知是谁给提的亲,找的婆家是附近一个村的(叫七营),丈夫是日本翻译官,他的日语说得相当好。当时妈妈没有考虑到这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只想自己闺女嫁出去不挨饿就行了。婚后大五姐全家都搬到北京定居。后来大五姐得了干痨病(妇女病——不来月经),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去北京看她。听妈妈说,大五姐家的生活习惯和摆设都是日本式的,地毯上放一张长方桌子,周围放着几个铺摊,吃饭时跪在上面。大五姐的婆婆一天两遍酒。她很傲慢,看不起这个农村亲家。她吩咐大五姐买五角钱的猪肉汆丸子。大五姐做饭时心里很不高兴,一边剁肉嘴里一边嘟囔着:“五毛钱肉还要汆丸子,分明是看不起我妈妈!”于是剁完了肉一赌气,把肉渣子一下子都倒进了锅里。大五姐得的这种干痨病在当时是一种不治之症,吃了多少药也没治好,后来就死去了。大五姐死后,姐夫又娶了一个,我两岁的时候,他带续五姐到张辛庄来看妈妈,这以后就断了来往。到了文革期间,听乡亲们说,姐夫被揪出来并回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听说就在姐夫劳动改造期间,访华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还到农村看望过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给大五姐找婆家太草率了,爸妈没有文化,思想觉悟太低,也不懂得姐夫当日军翻译官,实际上是日本汉奸走狗。这门亲事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幸亏大五姐死了,不然跟姐夫一生不但受气,而且在文革中还会受牵连。民国时代的天津(网络图片)
我和妈妈、三哥、四哥在穆庄子住了两年,因那里住的都是回族,好打架斗殴,尤其对汉族更是欺负。所以外祖父叫我们回客店住。从此妈妈的家务活就更重了,除了每天做九口人的饭以外(全家除了二哥在一家百货公司上班,另外还有两个店房伙计),还要洗衣服、做活儿(过去的衣服都是自己做)。就在这时妈妈又怀上了我的妹妹——玉兰(学名惠敏)。过去天津的居民家家户户都用一个小煤球炉做饭,因我家人口多,用煤炉子做饭不够吃,所以在客店大门口内的墙角垒一个像农村用的大灶,买柴禾烧饭。我记得妈妈用玉米面沿着大铁锅边贴一大锅饼子,锅下边熬半锅菜,一顿饭就吃完了。就这样妈妈从早忙到晚,别人都睡觉了,她还得做针线活儿到深夜。过去没有日光灯,为了亮些,妈妈总是把灯泡拉得很低。妈妈是个要强的人,好干净,尽管我们兄弟姊妹多,不管是大衣服改小衣服,还是破衣服补补丁,一家大人孩子出去总是干干净净的。生活虽然艰苦,可是外祖父、外祖母和妈妈他们都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记得我三岁时的夏天,一个拉胶皮车的车夫又热又饿,一跤栽倒在我们客店门口儿,引来许多人围观,这时妈妈赶紧回屋端来一碗水,给车夫喝下去,过了一会儿,车夫能坐起来了,大伙一问,他说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呢,妈妈又端来一碗剩粥和两个玉米面窝头给他吃,车夫对妈妈表示千恩万谢,说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妈妈说:“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都是穷苦人,谁遇见了都会帮一把的。”
民国时代的天津(网络图片)
还记得有一个乞丐,常到我们客店来要饭,整个北开差不多都认识她,她姓关,所以大伙都叫她关大姑。看上去她有五十多岁,实际上只有四十多岁,因过去妇女都梳着发髻,裹着小脚,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她既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儿女。在旧社会,女人没有经济收入只能靠讨饭维持生活,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关大姑每次到我家讨饭,妈妈总是尽量不让她失望而去,最少也得给她点儿剩菜什么的。她的脚和妈妈的脚大小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所以妈妈穿剩下的鞋和旧衣服都留着给她。二听妈妈说,我小时候总爱得病。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我的脖子右前部长了一个大肉瘤,它随着人长,当长到拳头大小的时候,我的头只能歪向左边,这可急坏了妈妈。在旧社会,穷人根本看不起病。妈妈实在没法了,眼看着瘤子越长越大,以为瘤子长成熟了,就找邻居开理发店的老板娘,用剃头刀将瘤子割开了一个口子,疼得我大哭,妈妈也吓呆了,原来瘤子没有长熟,流出的不是脓而是血,赶紧用布包好。过了些天,又找老板娘把瘤子割开,这回瘤子真的长熟了,把脓水挤干净,用布包好。说来也怪,没用消炎药,也没打针,伤口竟慢慢地愈合了,这是我一生第一次战胜病魔。为此我认老板娘干妈。我三岁的时候又患上了中耳炎,这一次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的。妈妈带我到后道,有一个私人摆摊儿的专治耳炎,这个医生在路边上放着一个大八仙桌,桌子上铺一块白桌布,桌上放着一个大玻璃瓶子,里边放着半瓶子土,土上面爬着大大小小的蝎子。只见他拿着镊子夹出一只大蝎子,放在手上,蝎子在他的手指缝里蛰来蛰去,可他却一点也不怕疼,他的手指缝和手指肚的皮肤都发黑色了,这也许是常被蝎子蜇的缘故吧。他一边耍弄着蝎子一边招揽着顾客。看妈妈和我走过来,问清病情,于是就把一个带反光镜的圆圈套在头上,检查了我的耳朵,然后让我枕在桌上一个中间带圆洞的小白枕头上,患病的那只耳朵朝上,接着他拿了一瓶儿药水往我的耳朵里倒,这时我就觉得耳朵里好像开了锅似的往外冒泡沫,过了一会儿,他把我的耳朵用药棉擦净,又给了一包药面,告诉妈妈回去用绿豆芽菜沾上药面往耳朵里放,等豆芽菜发热了再换一根,一天三次。回家后,妈妈按医生的话给我上药,没多久我的耳朵就好了。这是我第二次战胜病魔。后来有一天,全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我用手去抓盘子里的菜,这时妈妈厉声训斥我,我被吓坏了,一边哭一边吃饭。过后,我的眼睛慢慢地长了一层白蒙,视力模糊,没过多久,白蒙越来越厚,黑眼球都被遮住了。因为看不见东西,我总是哭闹。这时爸妈也慌了,医院看病。医生开了西药(眼药水),还吃了不少药,但一点也不见好。民国时代的天津(网络图片)
在北开这个地方,除了几家开客店的,还有几家妓院。有一位盲人老头经常在这里走街串巷,既算命又看病,他还能给妓女治花柳病。真是“有病乱投医”,妈妈想起了这位盲人,这老人姓墨,人们叫他墨先生。于是,妈妈就把他请到我家。他给我号了号脉,认为我肚里因存食而得了眼病,说我吃东西时受了惊吓,哭着吃饭就造成存食,火气攻到了眼睛上。于是他开了一剂药方,妈妈每天给我煎药,我便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喝半茶碗中药。每次喝完药,妈妈总是给我一块糖吃。每次喝药,妈妈都说:“喝了药眼就好了。”我很理解妈妈的话,因为我深深体会到看不清东西的痛苦。所以每次都不用妈妈费多少话,就乖乖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就这样吃了三、四服中药后奇迹出现了,双眼的白蒙慢慢地退下去了,我视物也清楚了,爸妈很高兴。可是他们没有医学知识,认为用肉眼看不见白蒙病就好了,又因家里困难,没钱买药,因此就没再吃药,没想到眼底还有病变。后来因视力不好,造成我终身高度近视,到了五十岁那年,由于高度近视而产生一系列的病变。当时爸妈以为孩子的眼睛好了,为了感谢大夫,他们抱着我,带上礼物去大夫家道谢。为了节省点儿车费,就步行到丁字沽。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我没走多远就闹累了,妈妈是小脚,爸爸只好背着我走。他身体不好,患有肺结核病,没背多长时间就累得直喘,对我说:“你真要把我累死了!”好不容易到了大夫家。他住在一个大杂院的一间又黑又脏的小屋里。老伴也是一个盲人。屋里靠墙放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墙上供着一张佛像,炕上除了两床破被子好像什么都没有。爸妈跟大夫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在佛像前烧了一柱香,又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也是我第三次战胜病魔。燕欣生感谢分享,转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