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十年临床微小说系列
那一夜,终生难忘,因为那一夜,我们在家属的“威逼利诱”之下做了一个半小时的心肺复苏。
凌晨02:00左右,主诉老人昏倒,赶往现场途中患者女儿不停打电话崔车,从家属哭哭啼啼和歇斯底里的语调中知道患者多半已经发生了心脏骤停。
一分钟一个的“夺命连环催”,使我们内心无比焦躁。我们告诉她,我们也非常着急,会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10分钟后救护车飞奔到了现场,还没等车子停稳,患者女儿就冲过拉开了车门,催我们快点!快点!我感觉她简直有一种想将我们拽下车的冲动。
到了单元门口,她发现没有带门禁卡,按门铃呼叫无人应答。
患者女儿掏出电话拨通了号码,嘴里念叨着快点!快点!电话接通以后就大声嚷道:“赶紧开门!你们在做什么?想让爸爸死吗?”
“我按开门了呀!”电话那头的男人也愤怒地咆哮道。这么多年见过的心脏骤停不少,家属这么着急的却稍有。
患者女儿急忙跑到门口找保安来开门,嘴里还念叨:“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开门!”
3分钟后保安来打开来单元门,我们拎着所有设备,在催促声中被“赶”上了7楼。患者女儿猛敲的房门,里面就是无人应答。
患者女儿再次掏出手机,打通电话又是一阵狂喷:“还不开门!你就是想让爸爸死,你就是想要爸爸的钱!……”
我听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也听不出来有人在打电话,心生怀疑。
“你看看这是你家的房门吗?怎么会贴了那么多纸条?咦!……”
我仔细看了看房门上贴着的纸条,是电费催费通知单。撕下一张,上面写着15栋2单元,派诊单上写的是15栋1单元,敢情是走错了单元了!
“你不要嚷嚷了!走错单元了,这里是2单元!”我赶紧制止手持电话嘴里喷火的妇女。
“怎么会?我自己的家怎么会走错?……我真的走错了!呜呜呜!”患者女儿几乎崩溃,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你不要急!冷静点!平稳呼吸!”我真怕她过度换气晕过去了我们就不知道先该救谁了。
我们又冲下一楼,只见1单元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凶巴巴地看着我们。
“什么救护车,这么慢!”男人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我心说:“我去!是你家人带错路了好不好!不要把气撒到我们头上!”但是不敢回嘴,只能示意赶紧带路,抢救病人要紧。
一拨人大包小包的又小跑上了7楼,此时大家都累了上气不接下气,护士小姐甚至在一旁干呕。
来到患者家中,客厅有很多人,满地碎玻璃,杯子碗碟摔了一地,茶几也掀翻了,凳子的腿也砸断了,好一幅世界大战后的场景。
凌晨两点,自家人大吵大闹,大打出手,敢情老人是被活活气死的呀!难怪家属这么着急,原来是心里内疚。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爸爸!”我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只见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冲我扑过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痛哭。
做急救医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阵势,心说这人又是谁呀?情况貌似很复杂。赶紧将她扶起,说我们一定会尽力。
进到房间,房间内有两个中年人,中年男人正在做胸外按压,中年女人正在一旁呕吐。
检查患者,颈动脉搏动消失,瞳孔散大固定,胸廓严重塌陷,腹部明显隆起。后面分析是家属救人心切,按压过猛导致胸廓塌陷,通气过度导致胃胀气。胃胀气容易发生胃内物倒流,男人用力按压时呕吐物喷到正在吹气的女人嘴里,所以她也一直在呕吐。
患者80岁,平素有冠心病和心衰,胸廓严重变形,而且从发病到现在已经接近30分钟,这样的情况不适合再做心肺复苏。但是看这架势,我们几乎不可能说出一个“不”字。
在家属的催促中急行军爬了14楼,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只能赶紧拉开架势抢救。抢救过程无话,30分钟后仍无任何心电波动和复苏迹象,按照程序向家属宣布死亡,告知已经做了最大努力。
“医生,再救救他!多少钱都可以!”一个家属说。
“医生,肯定还有办法,比如电视上放的电击!电他!他一定能活过来!”另一个家属又说。
“对对对!叫什么电复律来着,电击会有效!”有人还应和道。
告知家属们,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而且患者年事已高,再做按压对他也是一种损伤,对死者也是一种不敬。也解释了电击除颤是针对室颤或无脉性室速的抢救措施,直线和缓慢心律不能电击,但家属完全不理会。再多说几句,对面房间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牵着一头齐腰高的大狗。
“你们罗嗦什么?救不活我爷爷,你们都得死!”小伙子对我们怒斥道。我的心里顿时有十万匹***在奔腾,但是打量了那条大狗,还是算了。
还好一拨中年人赶紧把小伙子关了回去,有人劝他不要冲动,也有人叫他不要为难医生。我心说你们不一直在为难我们吗?
我们一干人等,只能默默地接诊抢救,违背原则电了患者两次。家属又是拍照,又是录像,有的让我们喝水,有的要给我们擦汗。
又过了30分钟,车组人员包括担架员也动员了做胸外按压,但全都精疲力尽。我挑了一个看似好说话一点的家属,用商量的语气问他是否可以终止抢救,他告诉我得再等等,等他们的大哥从外地赶过来,让他的大哥来接气(认为老人死后会保佑死的时候守候在身旁的子女)。
我们又只能继续抢救,抢救药品也已经超使用剂量了,就这么干巴巴地按压加通气,患者开始僵硬,开始出现尸斑。好在家属也闹腾累了,懒得搭理我们,七八个中年人坐在客厅,一语不发。
抢救接近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患者的大儿子赶到了。大儿子50多岁,带着眼镜,看上去比其他子女通情达理。他让我们停止抢救,叫一个弟弟跟我们下楼办手续。
办手续的时候,护士小姐终于忍不住蹲在一旁不停呕吐。
“你们身体素质太差,跑救护车的应该多锻炼身体!”老男人临走时还给了一个温馨提示。
很长时间以后,我对那条大狗仍心有余悸,开始我以为是头藏獒,后来遇到同样的狗,问了狗主人说叫什么阿拉斯加州雪橇犬,性情温和,通常不会咬人。好吧,再温顺的狗,咱们也咬不过吧?
每个人都应该学会选择性遗忘的本领,将美好的事情留下来反复品味,把那些痛苦的回忆渐渐抹去。然而,对于这样的特殊病例,非常值得我们深思,总结教训才会有提高。
首先,对于心脏骤停(有时也不是骤停)患者是否进行心肺复苏,是一个很大的学问。
需要明确的是,虽然乌斯坦因模式并没有对心脏骤停时间或“突然性”作出进一步定义,但发病时间过长,老年慢性器官衰竭或癌症晚期的病人,肯定不是心脏骤停。
通常心脏骤停如在8分钟内未予心肺复苏,除非在低温等特殊情况下,否则几无存活可能。但心脏骤停的具体发病时间点很多时候无法确定,发病后多长时间不需要复苏的标准过于敏感而很难统一,只能由急救医师根据具体情况考虑是否进行复苏。例如一名年轻男性在路边昏倒,救护车发病后30分钟到达现场,由于无法知道患者发生心脏骤停的具体时间(昏倒不一定就是心脏骤停),只能尽量行心肺复苏。
很多时候,急救医师明知道患者没有生还可能,但迫于家属的压力,被迫做心肺复苏。或者换个角度说,其实家属也知道患者没有存活可能,他们仍然要求抢救。目的很多种,有的是做给其他家属看(不想让其他家属有异议),有的是做给自己看(图个自我心理安慰)。
曾经有个学医的亲戚对我说过,他父亲死亡的时候,急救医师问他要不要抢救,他知道复苏几无可能所以拒绝了。多年后他的母亲常常问他,当年要是让急救医师抢救,他爸爸会不会就活过来了?
因此心肺复苏有时候是为了救人,有时候是为了救心。而且,患者突然离世,家属一时难以接受现实,30分钟的心肺复苏,一次次询问得知没有希望,家属也会慢慢冷静下来,心肺复苏也能减少不必要的医患纠纷。
当然了,理论上有一些特殊情况可以不做心肺复苏。如实施心肺复苏会对患者造成更严重损伤或对施救者构成致命性威胁,或有明显不可逆死亡征象(尸僵、土灰色尸斑、断头、淹溺水中大于6h、横断尸及腐尸),再或者新生儿胎龄<23w,出生体重<g,罕见畸形及有严重合并者者。
其次,复苏失败的病人医院。
据说美国的急救员没有在现场宣布死亡的权利,他们只能把复医院。中国的急救医师通常有医师执业证书,可以在现场宣布死亡,但我们有时也会把复医院。
医院门口的马路中央,环境不安全;又如重大事件场合,患者复苏机会渺茫又不便引起围观;还有就是家属执意要求长时间抢救,我们可医院继续抢救。如本病例,家属不好沟通,而且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尽快脱离现场方为上策。很多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心理上的优势,到了别人的地盘(虽然也不是我们的地盘),嗓门就会小很多。如果本病医院,车组人员不会那么累,也不会受到家属的威胁,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呀!
当然,急诊医师肯定不会欢迎复苏失败的病人,要与他们做好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