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年轻的眼睛告诉我
口述者:匿名
性别:男
年龄:45岁
工作单位:医院肾内科
采访时间:年4月26日下午
采访地点:医院医生办公室
整理者:陈婕
作为医生,我在将近20年的行医经历中,确实遇到了不少死亡病例,许多病例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些病例令人印象深刻。有一位年轻的肾移植病人,刚刚20岁出头,来自农村。他十多岁时被诊断为终末期肾病,只能依靠透析维持生命,但一周多次透析对于农村病人来说很不方便,花费也很高。幸运的是,病人与父母一方的肾配型成功,随后进行了亲属肾移植,但没想到肾移植后出现了强烈的急性排异反应,我们用了大剂量的免疫抑制剂,才帮他捡回了一条命。病人出院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由于继发严重感染,情况危急。我再见他时,高热和呼吸衰竭已经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透过无创通气面罩,能看见他正费力地呼吸着。只有使用呼吸机和镇静剂才能让他稍稍放松。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双年轻的眼睛告诉我他想活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不想或者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重症感染的存活率一般为30%~50%,何况他还合并脏器衰竭。病人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每天面对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以及手头越来越少的钱,只能在病房外偷偷抹眼泪。一天,病人的父亲终于忍不住走到我办公室问孩子是否有救,并告诉我家里为了给孩子治病已经欠了一大笔债。我沉默了片刻,心情很复杂:我最不愿意看到人财两空的情况,但是又不能拍着胸脯说你花个几十万一定能保住孩子的性命。我只能告诉他,医生不是算命先生,无法准确预测生死,医学不排斥奇迹,只是奇迹发生在他孩子身上的可能性很小,还是面对现实为好。经过十多天的治疗,他的病情始终没有缓解,更重要的是,这家人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病人的父母选择了自动出院,结果可想而知。他走得太不安详
刚才说的是病情相对急骤的肾移植病人,其实在我们科,更多见的是那些常年生活在疾病阴影下,最后必定要走向死亡的慢性肾病病人。记得十多年前有这样一位男病人,好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因为尿毒症在我们科透析了十多年,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透析的确延长了病人的生命,但长期肾性骨病引发的钙磷代谢紊乱,导致病人出现严重的胸廓畸形,甚至限制了心脏的正常舒张功能。病人因病一直未婚,被他妹妹送来时已出现了心力衰竭和呼吸困难,他的样子有些可怕,用“狰狞”来形容并不过分。他沉默地半躺在床上,脸色灰黄,佝偻着身躯,张着嘴竭力呼吸,但仍感觉力不从心。他的健康状况很差,心理状况同样不容乐观。“医生,你们一定要全力救救我哥哥呀,他有医保,我们家里人也愿意出钱,只要能让他多活几天就好了。”正因为病人家属这样的托付,我和同事们用了各种方法试图挽救这个走向油尽灯枯的生命,虽然我们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徒劳,延长的生命也无法用年、月来衡量,而且还充斥着痛苦,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每次血透脱水后,病人的情况就会好一些,过一两天,他又重新挣扎在死亡边缘。如此周而复始,持续了近一个月,虽然我们竭尽全力,但意料之中的死亡仍如约而至,只是他走得太不安详,脸上写满了痛苦。我们科按常规派出医护人员参加这位“老朋友”的追悼会,送去了花圈和鲜花,他最后的面容让人不忍心多看。口述者感悟
在我看来,医学是一门艺术,是艺术就难免有缺憾。面对这两位死亡的病人,我很无奈,但又不得不正视当前医疗技术的局限性,接纳医学的不完美。从医学技术角度出发,医生应该为治疗疾病而付诸全力,但从理性角度出发,适时放弃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我记得一位美国医生的墓志铭上刻着一句话:“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Tocuresometimes,torelieveoften,to